夏初的风裹着沙尘,刮过龟裂的河床,发出呜咽般的低响。
田埂干得能踩出火星,稻穗蜷缩如枯纸,连井水都沉到了三丈之下。
按往年的规矩,这时候早该搭起高台,摆上三牲祭品,请道士做法祈雨了。
可今年,谁也没动。
没有人敲锣打鼓地请神,也没有香火缭绕的祷告声。
取而代之的是,各村推选出来的青壮陆续聚到晒谷场边,搬来几张破桌烂椅,围成一圈——他们管这叫“共修坊”。
一个老农翻开手抄本,纸页泛黄,墨迹斑驳,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工整:“识曰:天不言,地不语,势在人为。察势而动,非逆天,乃顺时。”
众人沉默地听着,有人点头,有人记下。
接着便是分水方案的商议:上游村子因坡高地旱,优先引渠一日;下游若遇晚稻插秧,则延后半日放水;若有争执,由三方共推的“理人”调停,不得私斗。
这套法子听上去简单,却是过去百年都没人敢想的事——百姓自己定规矩,自己执行,连县衙都没派个差役来监看。
唯独城西赵家坐不住了。
赵氏是当地望族,三代出过举人,田产占了全县四成。
族长赵元昌拍案怒斥:“一群泥腿子也敢议水权?这是造反!”当晚便提着银子进了县尉府。
三日后,一队衙役持令封锁主渠,声称“官有调度,民不得擅议”,强行将水源引向赵家千亩良田。
消息传开,群情激愤。
可没人去闹衙门,也没人烧香求神。
当夜子时,县衙粮仓外檐瓦轻响,一道黑影如猫般掠入库房。
半个时辰后,那黑影悄然离去,未伤一人,未动一粒米。
但次日清晨开仓查账时,惊呼声几乎掀翻屋顶——原本记录赈灾拨粮的册子,竟全数换成了另一套账本:白纸黑字,清清楚楚写着赵家历年勾结税吏、虚报田亩、私吞赋粮的铁证,连哪一年哪一月贿赂何人,都列得明明白白。
县令当场冷汗直流,再不敢偏袒。
赵元昌被押上堂时还想咆哮,却被呈上的证据堵得哑口无言。
不到半日,判罪下狱,抄没家产,百姓围观喝彩,直呼“识灵显圣”。
有人说,看见昨夜有赤足之人踏瓦而行,腰间挂着一枚残铃,随风轻颤,却不发声。
也有人说,那不是人,是识夫人留下的意志,在暗中护佑苍生。
唯有城外石桥下,白砚蹲在阴影里,指尖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短匕。
刀身沾着泥,但他不在乎。
他只是盯着河水断流处那一道深深的沟壑,像在读一本无人看得懂的书。
他低声道:“她从不信神,也不立神。可你们偏偏,总想给她戴冠加冕。”
千里之外,紫宸殿内,萧玦正批阅奏章。
内侍战战兢兢呈上关于“夜盗案”的密报,他只扫了一眼,便搁在一旁。
“查了吗?”他问。
“查了……但所有账册笔迹比对,皆出自本地师爷之手,且多份文书盖有县衙原印。更像是……内部调换。”内侍低头,“刑部请求彻查渎职官员。”
萧玦冷笑一声:“彻查?查出来又如何?换个人,照样贪。”
他提笔写下一道旨意,朱砂如血:“即日起,凡民间自发设立‘共修坊’,议事合议、分利止争者,地方官府不得干预。章程可报备,但不得驳回或指派。”
满朝哗然。
御史台联名上书,称此举“弃纲常于不顾,纵黎庶自专,恐成割据之患”。
有老臣甚至痛哭流涕:“陛下!祖制不可违啊!”
退朝后,萧玦独自步入御园池畔。
暮色四合,水面映着碎金般的天光。
一群孩童正在岸边用石子摆阵,嘴里念念有词: 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