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佑三年的寒冬,仿佛要将整个汴京都冻结在肃杀之中。腊月过半,北风愈发凄厉,刮过御街两侧光秃秃的槐树枝桠,发出呜呜的声响,如同万千冤魂在哭诉。铅灰色的天幕低垂,连日不见阳光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、混合着烟尘与冰雪气息的冷冽。
陈砚秋坐在书案前,指尖冰凉。自那夜收到赵明烛密信,得知薛冰蟾被困、河北转运使之争即将尘埃落定,他的心便如同被这腊月的寒气浸透,沉甸甸,冷飕飕。密码本无法获取,意味着那半块墨锭中关于“鸮羽”行动最核心的机密——交接时间、地点、方式——依旧是一团迷雾。他如同一个手持藏宝图却看不懂标记的旅人,明知前方有巨大的危险,却不知它具体会从何时、何地降临。
时间不等人。他不能再枯等。
今日,他以查阅历年科举策论中涉及河工治理的优秀卷宗为由,来到了三馆之一的史馆。这个借口合情合理,他如今的身份是翰林院侍讲学士,虽品阶不高,却有出入馆阁查阅典籍的便利。更深层的目的,则是希望能从浩如烟海的档案中,找到任何可能与“货通辽塞”、“鸮羽”行动相关的蛛丝马迹,尤其是与黄河凌汛、河北路相关的记载。
史馆内比外面更显阴冷,高大的书架林立,散发着陈年墨卷和防蛀草药混合的沉闷气味。只有少数几位老吏在慢吞吞地整理着卷宗,呵出的白气在昏暗的光线下袅袅消散。陈砚秋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,摊开请求调阅的目录——主要是近二十年的《河渠志》、《河北路转运司纪要》以及相关年份的《时政记》。
卷宗被一一送来,堆积在宽大的案几上,如同小山。他埋首其中,指尖拂过或新或旧、带着不同磨损痕迹的纸页,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用精炼官牍语写就的文字。他看得极快,大脑飞速运转,不仅要理解字面意思,更要捕捉字里行间可能隐藏的异常。
大部分记录都是程式化的公文:某年某月,某处堤坝加固,用工几何,耗材多少;某处河道疏浚,长度若干,征发民夫若干;某年凌汛情况,水位几何,有无险情……枯燥,繁琐,却是一个庞大帝国维持其生命脉络的原始印记。
然而,当他翻阅到皇佑元年、二年的部分河工款项核销记录,并与更早的,如庆历年间类似规模的工程记录对比时,一丝异样感浮上心头。同样是加固险工段,同样是采购草埽、木桩、石块,近两年的单项支出,似乎总比往年高出那么一丝。这种差异极其细微,若非他心有所疑,刻意比对,几乎会被忽略过去。就像是经验丰富的厨师尝汤,能品出那多出来的一撮盐。
他不动声色,取出随身携带的、薛冰蟾早年赠予他的那枚小巧玲珑的象牙算筹(这曾是她在格物院时把玩之物),借着从高窗透入的、微弱的天光,开始进行更精确的计算。他将工程规模、物料单价、人工费用逐一拆解,反复核算。
汗水,从他的额角悄然渗出,并非因为劳累,而是因为心底逐渐泛起的寒意。
不对,确实不对。
以皇佑二年秋,河北路大名府段的一次大规模草埽更换为例。账面上记录采购新草埽八千束,每束价格比庆历八年同期上涨了五文钱。看似微不足道,但八千束便是四十贯。而类似这样“合理”上涨的项目,在近两年的河工账目中,比比皆是!木材、石料、甚至民夫的伙食补贴,都有不同程度的、看似符合“市价波动”的增幅。零敲碎打,汇总起来,却是一笔惊人的数目!
他粗略估算,仅皇佑二年一年,整个河北路范围内,有账可查的治河款项,就有近三成,以这种“润物细无声”的方式,被巧妙地“蒸发”了!这绝非简单的物价上涨所能解释,这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、持续性的贪墨!
是谁?谁有如此大的能量和胆子,能在关乎无数生灵性命的治河工程上动手脚?而且做得如此隐蔽,如此“合规”?
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些核销文书末尾的签押和钤印上。多个环节的官员都有涉及,但最终汇总核销,并上报三司的,是河北路都水监的外丞,以及……河渠司!
河渠司!这个名称如同一道闪电,劈开了他脑海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