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各有各的路
这天早上, 蠃鱼从鸟窝床里坐起来的时候，窗外阳光已经很明媚了，她今天起得有点晚了。
她坐起身又在心里默默数了数，今天已经是她们迫降在这里的第十六天了。
她们往常去过的时空, 一般通道时间是十五天,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, 就有可能无法返航, 或者是即便回到起始时空, 也可能距离她们出发的时间过去了几个月甚至几年。
为这件事，她昨天特意又和媞然以及英招分别确认了两遍，关于这个时空的通道情况, 目前同频时间的确至少有三十天，但她还是有些担心后面会出变数, 所以坐在床上又把目前的各项进展捋了一遍，提醒自己尽量争取把返航时间提前一些。
但听完蠃鱼的话，这次出任务伏羲点名派她跟英招出来，应该也跟那个名单有关，这样一来，说她们携回收面板叛逃，就显得很合理了。
想到这里她捏了捏手里的水瓶。
这时，她们已经能远远看到前方九号崖居的山顶了，又走了几分钟，来到崖居附近的小溪边，嫫川和英招从后面走了上来。
嫫川见蠃鱼和诸怀这一路聊得还算和谐，虽然不知道她们具体说了些什么，但看上去起码应该不会再打起来了，于是在崖居门口跟她们道了别，开了辆停在这里的飞行器回家去了。
“你们先上去吧，我还有点事。”诸怀在崖居门口淡淡地说。
大家都以为诸怀接班领队是板上钉钉的事，没想到一周后时空局人事部发文，山海经号领队，由两年前才从防空军调来担任主驾驶的蠃鱼接任。
原本以为升职在即的诸怀见自己被后入队的人截胡，气得直接休了半个月的假，回来后总当着蠃鱼的面出言挑衅，说起话来也是时时带刺，还是烛龙私下调停，找她们谈了几次话，她二人之间的关系才渐渐缓和，但也只是表面上过得去而已。
“其实烛龙最开始递上去的接任领队就是你，但是被总署办驳回了。”蠃鱼低头往前走了两步，“她为你争取过，但总署办始终没松口，这才换我顶上的。”
蠃鱼和诸怀在河边浅滩上踩着碎石一面说话一面往上游走，有许多细小的萤火虫在她们脚边上下翻飞，嫫川和英招则在她们身后河岸上远远跟着。
诸怀仍旧没说话，紧紧皱着眉。
媞然今晚也喝了不少酒，已同两位通讯专家登飞行器回去了，于是三人只同嫫川一起，往东边那条河走去。
今晚是个月圆之夜，月光把大地照得分外明亮，东边蜿蜒的河，在月光下像一条闪着碎钻的银绸丝带，随意地落在旷野之上。
她们四个人沿着河岸，悠悠往北走着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，只是诸怀这日少见的有些沉默。
几人沿河走了大约有十五分钟，诸怀往河边走去说要洗把脸，正好嫫川也渴了，于是站住点了点手环，不一会儿，来了两个微型飞行器，给她们送了几瓶洁净饮用水来。
蠃鱼接过两瓶，说给诸怀拿一瓶过去，随后便往河边走去，英招本也要赶上去，生怕她俩单独说话一会儿又打起来，却被嫫川笑着拦住了，“让她们先聊聊吧，我看未必还会打起来。”
蠃鱼只好也录了一段道谢的留言，让那送货机器人给姽术带了回去。
等她回到休闲厅里，诸怀和英招都凑上来，看了看她捧在手里的那两小管药，知道这是她要给家里人带回去的，也都没有多问，只催她赶快拿回房间收好。
蠃鱼拿着那两小管药进了屋子，过了一会儿才出来，三人趁天色还早，又一起去了一趟机库操作间，看了看动力舱的改造进度。
诸怀新设计的四台发动机，已经全部由工程辅助机器人拼装完成了，昨晚上诸怀仔细验收了一遍，各方面都没什么问题，下面的核反应堆改造也不复杂，所需要的氘也都就位了。
几人确认了接下来的步骤，等这边动力舱改造完成，就等着烛龙那边的消息了。
蠃鱼三人互相看了一眼，这怎么听着有点嘲讽呢，诸怀幽幽说道：“这种储物窖嘛肯定是有的，但是，只有部分特权阶层才有。”
管家机器人的屏幕缓冲了一会儿，“对不起，我不明白‘特权阶层’。”
诸怀伸手拍了拍它圆咕隆咚的脑袋，“你不需要明白。”
几人在储物窖看完，又上来回到了休闲厅里，管家机器人问她们还有没有什么其它吩咐，她们都说暂时没有了。等管家机器人离开后，三人又坐在软垫上，通过圆桌上的全息触板，熟悉了一下新接入的家政辅助系统。
蠃鱼刚点开消息页面，正好有一条提示弹出来：“送货机器人来访，发送人：姽术。”
她们跟着几个机器人穿过一条不大起眼的幽深小径，来到了边缘位置的开阔地带，眼前出现一个清澈池塘，池塘角落连着一个泉眼，正在往外冒水。
温泉旁边还有个延伸出去的碧茵露台，看上去是专门用来晒太阳的，草地边的石台上摆着摇椅，一旁还架着三只秋千。
三个人被这清幽景色美得呆立半天，诸怀才缓缓说：“所以咱们头顶上还有这么个好地方，结果咱住了十来天才发现？”
蠃鱼和英招也愣愣说道：“早知道早点把家政辅助系统开通好了。”
另一边那两个清洁机器人已经开始动工了，管家在一旁播报：“本次清洁预计三小时，晚间即可开放使用。”
诸怀摩挲着寸头，还有点没睡醒似的，“咱们这洞墅还带花园？”
蠃鱼这时突然想起来，当初入住时，管家好像确实说过有什么花园温泉和储物窖之类的，但她们终日忙着维修时空舱，又加上顾忌着监听问题，一直也没开通家政辅助系统，所以屋里连个智能提示都没有，后来也就把这茬儿给忘了。
这几天下来，当地人对她们的态度，她们也基本上看清楚了，于是蠃鱼跟她二人商量着，一会儿等管家过来，就把家政辅助系统打开，然后一起到楼上花园去看看。
三人商量完，蠃鱼和诸怀各自点了早餐，在休闲厅里吃完后，果然有管家机器人带了两个清洁机器人，来到大门外，说是前来清洁温泉池的。
她们先让管家给这间洞墅开通了家政辅助系统，三人录入了一些基本信息后，就跟着它们从休闲厅一侧墙体里面的楼梯往上走去。
自从河谷大议会后，帝丘的夏意一日盛似一日，对面山壁上的花草树木浓郁葱茏，结出的野果几乎压弯了枝，林间跳跃的猿猴也多了起来，飞鸟更是终日成群盘旋在瀑布之上，把个巍峨峻岭装点得活力四射。
英招低头一笑：“以前在城市里，高楼遮天蔽日的也习惯了，不觉得有什么，但是来这里走了一趟，要是再回去吸雾霾，想想还真有点舍不得。”
蠃鱼在她旁边的软垫上坐下来，“昨天我和诸怀说了，她要是真的不想走，留在这里我没有意见，包括你也是，毕竟这次情况不同以往，返航风险太大，加上你们又都在人员管控名单上，这次伏羲的秘书借消防检查，在办公室肯定也埋了不少雷，回去了难免要被特勤处刁难，麻烦事一堆。”她顿了顿，轻轻一笑，“反正你们无牵无挂的，不回去也好。”
昨天晚上回来后，蠃鱼也把路上跟诸怀说过的，关于总署办给各执行队列管控人员名单的事，也跟英招说了一遍。
英招家里的事，时空局知道的人不少，去年年初出现叛逃事件后，她几乎是第一时间被总署办列为重点关注对象，但这些事，都是蠃鱼在接手山海经号执行队之后，才从烛龙那里得知的。
诸怀坐在最里面，两侧是媞然和一位通讯专家，见蠃鱼和英招进来，她只略略一抬眼，没什么表情。
蠃鱼见诸怀左脸颊处还有一点淤青痕迹，嘴角也还泛着红，想想自己估计脸上也还挂着彩，她轻轻摇了摇头，场面多少还是有点尴尬。
嫫川看她们到了，笑着招手叫她们坐，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，让侍应机器人过来给她们点菜，说其余人都已经点过了。
酒菜是直接从圆桌下方一起升至各人面前的，嫫川端起手里的杯子，蠃鱼看向她，原以为她想说两句什么场面话缓和下气氛，没料到她一仰头自顾自喝了半杯，然后啧声赞道：“味儿不错。”
看来这里没有劝酒文化，嫫川喝完把杯子放下，只对蠃鱼三人笑说：“研究室这边，两位专家下午把监听程序设置好了，你们那边卫星网络和空间站有什么动向，都能及时获取到，依我看短时间内可能也不会有什么新情况传来，你们这两天就先放松放松吧，往后的事，往后再说。”她轻轻敲了下桌子，“享受当下，才最要紧。”
眼下时空舱内外舱体的修复已经全部完成了，动力舱的改造也已过半，应该再有个几天就能完成，至于通讯机, 与加密卫星网络的连接是调通了，但还没有尝试向空间站发送讯号，这还得等烛龙的消息, 目前看下来，只有这一块变数最大了。
她抓了抓头发, 爬出舒适的鸟窝床，洗漱完换上衣服, 拖着步子走出了房间。
昨天她们三个睡得都晚，昨晚回来后, 蠃鱼和英招在休闲厅里坐了很久，一面闲聊一面等诸怀回来，直等到了半夜，见她回来说动力舱的改造进度没什么问题，几人才道了晚安各自回房。
英招是一向习惯早起的，即便前一天睡得晚，早上也是跟着日出一块儿醒来，蠃鱼走出房间时，仍然见她和往常一样，坐在休闲厅的软垫上，端着杯饮品看风景。
“你越来越习惯这里了。”蠃鱼笑着走过去，在软垫边上一靠，也往窗外看了看。
英招追问：“这么晚了你要去哪？”
诸怀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，“我去趟机库，看看动力舱的改造进度。”
蠃鱼转头说：“时间还够，不差这一个晚上。”
诸怀没有回头，“你少管我。”
蠃鱼看着她走远的背影“啧”了一声：“什么人呐，好话也说不出好听味儿来。”
蠃鱼也没看她，抬手喝了口水接着说道：“总署办下面有个人员管控组，给时空局各执行队的人都列了张单子，评估叛逃风险的，你在上面，英招也在，就因为去年年初那场意外。”
去年年初曾有一支执行队的领队，在某个历史时空执行任务时杀了其它队员，强行留在那个时空里，被后来追上来的稽查部抓捕扭送回去，调查后发现他与家里人关系决裂，所以萌生了要留在其它时空的念头。
诸怀听她说完也想起了这件事，要说起家里的矛盾，她自己去年也才跟血缘生父打完官司，签了断绝关系的协议，不再承担赡养义务。
蠃鱼看着头顶的月亮，“所以总署办选我接任领队，也是因为这个关系，我有家人在等我，我姪女的先天基因病，还要靠我每月输血治疗，我是叛逃风险最小的那个人，你们都可以选择留下来，唯独我不行。本来我是不想跟同事说自己家里的情况，但今天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话说开，你要是认真想留下，我不反对，但我还是得带山海经号返航。”
诸怀又喝了一口水，确实从去年开始，她跟英招就不再出一线任务了，不过作为主工程师，不上一线也没什么奇怪的，她自己也没有多想。
诸怀刚连头带脸在河边洗了一把，站起身时转头见蠃鱼拎着两瓶水走过来，伸手递了一瓶给她，她瞅了蠃鱼一眼，默默接过水，什么也没说。
“去年换领队的事，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根刺。”蠃鱼说。
诸怀似乎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事，皱了皱眉，只是仰头喝了口水，仍旧没说话。
山海经号从创立以来，直到去年一直都是由烛龙亲自担任领队的，直到总署发布升迁调令，让她另选人接手山海经号执行队。
当时所有的在役队员里，唯数诸怀资历最深，从山海经号创立时就在检修组担任高级工程师了。
她们在操作间里忙碌了一会儿，到天黑时，才离开机库。
一回到洞墅，就收到了家政辅助系统热情的欢迎：“蠃鱼、诸怀、英招，欢迎回家，花园温泉池已清洁完毕，水温适宜，需要泡温泉吗？晚餐点心饮品可以送至温泉池边。”
蠃鱼立刻知道这是上回她为小姪女的事拜访姽术，抽的那管血做成的基因治疗药物到了，她忙伸手点了“同意接收”，然后从软垫上跳起来，跑去门口等着。
过没多久，门外传来提示，蠃鱼打开门，见到一个高大的送货机器人站在门外，问：“请问是蠃鱼吗？”
得到肯定回答后，那送货机器人先验了一遍人脸，又验了一遍手掌静脉，确认是她本人无误，才从胸口位置伸出一个小托盘，上面放着两个透明管，里面都装着七枚小药粒。
蠃鱼小心翼翼接过来，又听到那送货机器人开始播放姽术的留言：“蠃鱼，这一管是七天痊愈的药量，每天一粒，给你做了两管，主要是想着路途遥远，以防万一，这个药反正没有什么副作用，吃多了也不要紧，所以都给你带着吧。”
她说完，蠃鱼正想着找时间前去拜谢，但姽术仿佛预料到了一般，留言紧接着又说：“我最近不在帝丘，要过几天才回来，如果到时候你们还没走的话，再聚吧。”
等它说完，又听到楼梯附近传来一声提示，是厢梯激活完毕了，于是她们又跟着管家乘厢梯去了一趟楼下储物窖。
这里分成了六个储藏室，其中一间放着洁净饮用水和长效保质食品，旁边一间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逃生工具，还有一间是一些照明发电以及无线通讯设备，其余的房间则暂时空着，可以按需要自行储藏物品。
据管家介绍，储物窖里有一套独立的恒温控湿系统，和一套生命保障系统，用于在自然灾害期间躲避求生的，她们各自的套房内也有一条可以快速直达储物窖的通道，会在危急关头响起逃生提示。
她们三人好奇地在各屋里逛了一圈，这里摸摸，那里看看，然后才走到外面门口来，蠃鱼问管家：“这里所有房子都配备这样的储物窖么？”
管家答道：“是的，这是房屋默认配置。”说完它又反问了一句，“几位的世界里没有这些吗？”
“这楼梯位置还挺隐蔽的，难怪住了这么多天咱们也没发现。”英招一边往上走一边说。
“这一天天东跑西颠的，回来就瘫着了，哪有闲心四处探索。”诸怀看楼梯旁边还有一块封闭墙体，指着问管家，“那个是移动厢梯吗？”这里管电梯叫厢梯，她也入乡随俗了。
“是的。”管家机器人一板一眼地回答道，“厢梯是在接入家政辅助系统后默认开通的，预计三分钟后激活，届时会有相关提示。”
说话间，她们一行人已经来到了楼上。
与她们住的那一层套房相对封闭不同，楼上一整层都是开放的空间，穿过一道隔绝虫蚁的激光屏障后，众人来到了一个原生态小花园，四周石壁上爬满了藤蔓，所有的树木藤条都是一幅野蛮生长的样子。
英招却叹了口气：“要么咱们都回去，要么都留下，这各奔东西算怎么回事呢？出来时是完整一队人，回去就剩你一个了，到时候你怎么跟总署办解释？怎么跟特勤处解释？”
蠃鱼往后面软垫上一靠，“反正尾舱那俩已经算是遇难了，死两个也是死，死四个……也没差，我就报你们全部遇难就行了。”
英招摇摇头，“跟稽查部撒谎，还勉强能搪塞，可是这件事特勤处已经介入了，要跟特勤处撒谎，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。我确实想过要留下来，但也实在不想让你帮我们扛这些事。”
两人正说着话，诸怀从旁边的房间里悠悠走了出来，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：“都起了？吃饭了么？”
“我吃过了，你们点吧。”英招回头说，“哦对了，有件事我差点忘了，早上我看总控台有一条管家留言，说我们洞墅的花园温泉池今天例行清洁，待会儿它会带两个清洁机器人过来，上楼给我们打扫。”
蠃鱼也端起手边的酒杯，微微抿了一口，果香浓郁，她放下杯子朝嫫川和媞然笑了一下，“说得没错，享受当下。”
今天算是她们到这个世界以来，头一回这样正式地和这里的人一起用餐，这里采用的都是分餐制，每个人按照喜好点了自己爱吃的，分前中后三段上的开胃菜和主食以及饭后消食小碟。
夏日和暖的晚风穿过通透的软玻璃轻轻吹进来，她们的桌面上是一圈引入月光的灯带，头顶上是满天星辰，耳边还有室外传来的声声虫鸣，使这顿饭显得格外惬意。
蠃鱼这一晚喝了好几杯酒，精神也放松了不少，暂且把烦心事抛之脑后，认真听嫫川和媞然给她们讲这里各式各样的夏日活动和习俗。
就这样连吃带喝带聊天，她们一直在厅里坐到满月高升，才起身走出通讯站，嫫川指着东边一条河，对蠃鱼三人说：“沿着那条河往上游走，大约半小时就到九号崖居，我们步行回去，也好顺便散散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