兄妹二人说着话，赵依人姗姗来迟，略一福身，将她送行孟渊的事情汇报一番。
原来方才她领着孟渊去寻马车时，又遇上了几个衙役，那几个衙役本是来南林子搬流寇的，搬了一下午也没剩几个，最后一趟的衙役有些多，便想着继续征用马车，坐马车回县城中去。
赵依人想着他们既然不必再搬运流寇，那便可以将马车还给她，那几个衙役却不肯，非要赵依人出点银子才肯将马车让给她。
这叫什么事情，马车本就是赵依人假扮商队时带来的，和云县这伙衙役有什么关系。
听到这儿，林清风气不打一处来，“这帮人，哪有半分衙门差役的样子，浑像是什么地痞流氓，哪有这般不讲道理的！”
林清瑜始终不觉得被除族被逐出家门是什么坏事。
而且……
若是重活一世，她依旧改变不了任何事情，无法改变林家被抄家灭族的命运，那么这番声势浩大的被除族，倒也是能保存自身，不必再像前世那般除了嫁人，没有旁的脱离法子。
只有活着，才能为林家报仇，才能东山再起。
她总是擅长做着最坏的打算。
林清瑜眨了眨眼，否认道：“没有，我没有因此事而生气。”
尤其是在知道阿爹将她除族是受了谢承之的欺瞒之后，更谈不上生气。
阿爹阿娘待她如何，好与不好，不是一个除族的举动就能彰显的。
想她前世为了追随谢安之，私自逃婚孤身去西北青州军中，弃整个林家于不顾，阿爹都没有将她除族，甚至不仅没有责罚她，还特意请求时任京城兵曹的族叔，几经辗转的打点，为她保驾护航。
十几日前在宁州大牢，谢承之转达林家将她除族一事时，她确实惊疑伤心，认定阿爹更在意家族名声，不在意她这个女儿。可刚刚听阿娘一说，方才察觉有些不对。
被泄露秘密的赵依人：……
林清风摇头，“你这不是骗人吗？”
“哪儿骗人了？三哥哥这身的伤不是为了擒获流寇所受？”
林清风一噎，他嘴皮子功夫向来不如小妹，哑了声，不再言语。
林清瑜也懒得再解释什么，吩咐道：“到时候三哥哥按照我说的做便是，不必多想。”而后她思索一番，一字一句地将一会儿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情，都教给林清风，
瞧见林清风不应声只是偏头看着她，林清瑜板起脸，“都听见了吗！”
“只说了这个？”
“只说了这个。”
林清瑜却是不信，“周儒沣可问你白叠的事情了？”
“问了，只是我也不知道。”赵依人小心回答。
这件事情她确实不知情。
“兜底？如何兜底？”林清瑜望着她的背影，黑漆漆的一块，像是一座山峰，遮挡住她向前探去的视线。
“若是种不成，周家收地所花费的银子，小姐愿意像替那些农户出税赋一般，也替周家出了便行。”
林清瑜笑出了声，赵依人放缓了车速，回过头，似是不解有什么好笑的。
“这话是周儒沣何时与你说的？”林清瑜止住笑，抬眸看向她。
月光下，漆黑的眼眸甚是骇人。赵依人吓了一跳，猛地回过头，一鞭抽在牛屁股上，车速陡然加快，心虚道：“小姐在说什么，我不知道。”
赵依人沉默良久，终于再度开口。
“小姐在云县种那白叠一事，可有想过与周家合作？”
正数着天上星星有多少的林清瑜一顿，依旧保持着仰头望天的姿势，轻声问：“与周家合作？”
赵依人：“周员外自祖辈起便是云县的富户，如今他还是庞大人的岳丈，云县最好的耕地都把控在他手中。小姐不是也说过，那些契书也是经过衙门盖章才有效，既如此，为何不试着与周家合作，云县所有耕地，周家与小姐平分，连庞大人的关系周家也能相助小姐疏通，岂不是两相得宜。”
“两相得宜？”林清瑜坐直了身子，似是对赵依人提议很感兴趣的样子，“周员外相信我在云县种地一事能成？愿意与我同担风险？”
“你见过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
林清瑜略一沉吟，并没有再纠结这件事情。虽说不知怎么搞的，但稀里糊涂的眼下赵依人是她的人，身契都已经签了，再去想之前定下的婚事已没有任何意义，她念头一转，问起最近几日收地的事情，问起她跟着春娘这些时间可有收获？
赵依人突然来了兴致，絮絮叨叨说起这两日的事情，无非就是跟着春娘一块儿走街串巷，说服所有名下有耕地的农户，参加两日后的天香楼之约。
只是并不顺利。
远离南林子，行驶在田野乡间小路上，抬头是一轮弯月，边上有几颗闪耀的星星点缀，四下是寂静无声的旷野。
林清瑜望着月亮出神，身侧之人突然坐起身，她撇了撇嘴，“三哥哥倒也不必，你这破烂衣裳还是自己穿好吧。”
脱衣想给小妹披上的动作一顿，林清风面露尴尬，将衣裳领口紧了紧，嘴硬道：“谁说是要给你的，哼！”
说罢，他又躺了下去，还特意背对着林清瑜。
林清瑜笑了笑，突然开口喊赵依人。
目送孟渊和赵依人的林清风微怔，不解其意，疑惑偏头看向小妹。
“三哥哥，”林清瑜又喊了一声，不等林清风有所反应，她自顾自地说道：“今日清剿流寇一事，虽主要功劳在我，但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。”
林清风抬眉轻笑，四妹妹倒是一如既往地自信。
可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。
主要功劳确实在她，所有的计划都是她制定的，从封路开始，到准备下药的粮食，和找人假扮商队，都是林清瑜一手策划。而后生擒大当家的，说起来功劳其实该算孟渊的，可孟渊好像也是小妹带过来的。
赵依人对着林清瑜继续说：“那伙衙役瞧见杨公子手里拿了根金簪，还想上手抢杨公子的金簪，结果被杨公子出手打了一顿才老实，至于马车，也不敢再争。”
如此，才算解决这事儿。
林清瑜点了点头，心下了然。
看来，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，武力都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。
牛车幽幽行驶起来，赵依人带着林清瑜二人往云县衙门去。
林清风眼看小妹脸色越来越不善，忍着痛抬起受伤的右手，将人搂紧怀中，“就算林同和不要你了，三哥哥也会护着你。”
听他直呼阿爹大名，没有半点尊敬，林清瑜哑然失笑，没忍住拍了林清风的胳膊一下，却听他倒抽一口冷气。
“啊，是不是打到伤口了，三哥哥，疼吗？”竟是忘了，三哥哥眼下胳膊腿儿都伤着呢。
“嘻嘻，骗你的！”
林清瑜破涕为笑，抬手又要打，却还是放下。“四妹妹不要愁眉苦脸的，不然一会儿阿娘瞧见了，肯定又要骂我了。”
原来竟是谢承之两头欺瞒、两头算计，不过，阿爹阿娘向来满意谢承之这个未来女婿，被他蒙蔽也情有可原。
“难道三哥哥会因为阿爹将我除族，便不要我这个妹妹吗？”林清瑜不去想谢承之的事情，偏过头，看向林清风。
林清风摇头，“这怎么会，无论何时，你永远都是我林清风的小妹。”
林清瑜笑了笑，“是呀，我永远是你的小妹，是林家的女儿，是骨血至亲。”
她初到云县之时，便将被除族的事情告知了三哥哥，那时三哥哥丝毫没有嫌弃、不管她的意思，甚至对阿爹听信谢承之所言将她除族一事，还说“阿爹这么喜欢谢承之，怎么自己不嫁给谢承之”这般荒唐的话。
林清风点头如捣蒜。
过了会儿，赵依人还没有回，林清风有些忍不住问道：“四妹妹是还在生阿爹阿娘的气？”
林清瑜微怔，不知三哥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，便听林清风解释道：“若是换作往日，阿娘来了云县的消息，你一定在见到我的第一眼便告诉了我，而后与我欢欢喜喜地回去见阿娘。可今日，你不仅没有第一时间和我说起阿娘，还是我问起你为何来南林子你才说，而且，四妹妹又让我先去衙门，而不是回家。”
“明明我眼下受了伤，回家寻大夫，早些歇息才是最好的，为何要去衙门？”
“小妹是不是，还因着阿爹阿娘将你除族的事情生气？”
甚至于，除了林清风那日瞧见林清瑜刻的竹简，让林大力按图索骥去买种子，大概知道白叠是个什么玩意儿外，连孟渊都不知道白叠是什么。
“依人，”林清瑜开口叫她名字，“你主动请缨来扮商队，可是为了这件事？”
话音刚落，不料赵依人还未说话，身后的林清风突然坐了起来，林清瑜倚靠着的力气落空，险些向后倒去。
林清风一脸惊讶：“你连这也知道？四妹妹何时学了算命不成，怎么能掐会算的？”
稳住身形的林清瑜：……
“我问，方才让我兜底与周家，不对，与周儒沣合作的话，是那周儒沣何时何地与你说的？”
赵依人嘴硬：“与周大哥有什么关系，这只是我的想法，小姐若是觉得不行便算了。”
一旁躺着几乎快要睡过去的林清风忽地开口，“依人你就别死鸭子嘴硬了，这世上我还没见过有什么事情能瞒住四妹妹的，不论你承认不承认，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。”
赵依人紧咬下唇，明明视线无伤，却感觉身后林清瑜看向她的视线，烧得她后背发烫。
“也就，也就前两日说的。”她有些心虚。
赵依人似是才知道一般，惊讶道：“那白叠种不成吗？”
林清瑜笑，“是呀，我也没有种过地，更遑论是在云县这般荒蛮之地，我也没有把握那白叠一定能在云县的土壤上生根发芽。”
她顿了顿，问赵依人，“这般，周家还会愿意与我合作吗？”
赵依人下意识拒绝，“那肯定是不愿意的。”
似是觉得自己拒绝得太干脆，有些不对劲，赵依人又开口道：“若是小姐愿意兜底，周家定不会拒绝。”
许多原本前一日还认为林清瑜是大善人、是活菩萨，恨不能当场就与春娘签租地契书的农户，第二日再问却闭口不提，甚至连天香楼之约也不敢回应半分。
“依人可知为什么？为何一夜过去那些农户都翻脸不认人了？”
赵依人摇头，“我不知。”
林清瑜嘴角微微上扬，没有再说什么。
旷野间，除了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，再无其他。
赵依人轻轻牵动缰绳，牛车的速度慢了下来，“小姐有何事？”
“你可知赵掌柜先前为你定下的婚事是何人？”
赵依人似是陷入回忆之中，良久才答道，“听说是个酸儒生。”
儒生？
那看来赵如朋没有撒谎，确实是个教书先生的儿子，不是什么年纪已经五十多的老员外。
嗯，怎么不算主要功劳都在小妹呢。
林清风没来由地有些骄傲，点点头，示意她继续说下去。
林清瑜：“此时不回林宅去衙门，是因为眼下流寇都被抓到云县衙门的大牢之中，衙门此时围观的百姓定然不少，而且那帮衙役看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，白捡了这么多流寇，但他们搬搬抗抗的，是出了力气的，若是三哥哥就此回家见阿娘，不去安抚嘉奖衙役，不去告知围观的百姓，今日能抓获流寇都是因为你的英明领导，那岂不是将功劳拱手让人？”
林清风有些发懵，“这流寇既除，云县的百姓将来能自由通行，自然会念着我的好，何必此时去衙门，我还受着伤呢。”
“要的就是三哥哥这副受了伤的模样，要的就是你如此狼狈不堪、身负重伤的模样，否则怎么和那帮衙役形成对比呢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