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一个时辰之前,他见烛龙败落,激进派大势已去,又心知瞒不过归来的魔君,果断打算逃离魔界,却被忽然反水的“同伴”简姽璎用纸片割下头颅,装在匣子里带了过来。
潺潺鲜血浸透木匣,他的脸上还凝固着生前惊惧的神色。
不少大臣与左相共事百年之久,甚至有些人初入官场时还曾受他点拨提拔,此时看着他苍白的双鬓、掩饰不住的老态、沾着血的面容,一时间不免心情复杂。
但他们心知,在这个节骨眼儿上,对叛徒流露怜悯之色是为不妥,所以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他变了很多。
任谁来了都看不出,他这还是头一次坐在这把位子上俯瞰群臣。
其实他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,一来,他穿越前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职员,没领导过什么大场面,二来他没有原主“边迟月”的记忆,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上朝。
于是边迟月以不动应万变,除了一开始淡淡说了句“众卿平身”,就支着脑袋观察下面大臣们的反应。
在场众人皆是誓死追随“边迟月”的心腹,从他们的上奏中,边迟月逐渐听出一个意思——虽说激进派潜伏在暗,但原主这边也并非毫无防备。
在“边迟月”失踪之前,他似乎就已经察觉到了激进派的存在和意图,陆陆续续召见一些他信得过的人,吩咐他们分别做好准备。
从此谢陨一心一意效忠于边迟月,在他身上承载了无数寄托,不再颠沛流离的归属、重铸家族辉煌的野心、对至高无上威能的渴慕……
为了向边迟月表示谢家绝对的忠心,他甚至不惜在族人血脉中种下隐秘的诅咒,让这份忠诚与臣服顺着血缘的媒介,代代传承下去:
凡为谢家这一脉的子弟,在面对边迟月时必然心生臣服、敬仰的冲动。
这种诅咒带来的情绪,在第一次被触发时会尤其剧烈,本身心智不成熟或不坚毅的人,甚至会无知无觉地叩拜。
当年,边迟月参加谢陨长女——谢云回的周岁宴,懵懵懂懂的谢云回就“扑通”一声往地下一跌,趴在了边迟月脚边,差一点磕碎刚刚长出来的小门牙,引得孩子一边嚎啕大哭,一边下意识往边迟月怀里扒拉。
无数个日夜,自身还只是一个青年的谢陨听着族内新生婴孩的啼哭,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,指甲深深抠进血肉。
离开本家时的激情和意气风发,在望不见尽头的流浪中逐渐被磋磨,殆尽。
在背负着族人存亡安危的巨大压力之下,他脑内居然浮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——北方……
跨越人间边境,再走过一片荒无人烟的荒野,那正处于战乱、群龙无首的魔界,也恰恰位于人间之北!
那里当然充满危机,但与危机并存的,是否有属于他们谢家这一支脉的天赐机遇呢?
“这……”
面对这样陌生的制度,一时之间,大殿中响起轻微的吸气声。
更有人面面相觑,虽不敢直接顶撞边迟月,但也能看出他们各有看法。
殿外,隐约传来阵阵雷声,狂风随之呼啸,愈演愈烈。
仿佛有一个存在,因感知到魔族即将迎来重大的变革,而开始发怒。
当他随意的一个颔首、一个皱眉就可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走向时,他只能小心、再小心,连呼吸都需要克制。
在听到右相的上奏时,一直沉默聆听的边迟月忽然抬手,开口道:“连诛?该族总共主犯几何,从犯几何?重犯几何,轻犯几何?”
魔界文化与边迟月穿越前的古代社会文化有不少相似之处,但也仅仅是相似。
譬如魔族的“连诛”,不同于边迟月穿越前常常在宫廷剧中看到的“株连九族”,而是指处死犯了特殊重罪的罪人所直属的家族。
这个习俗源自魔族人兽性、野性未消的原古时期,一些魔族部落将引起众怒的罪人及其血缘亲属一并驱逐,像赶牛羊一般,把他们赶到凶恶魔兽盘踞的地区,直至他们葬身魔兽腹中。
一边听着大臣汇报,边迟月一边分神思索着这莫名的熟悉感。
忽然,他脑内灵光一现——
这不就是星浔仙尊披着邀月城主身份时,培养城内暗线的手段吗!
除了简一、简蓉几人常驻城主府代理事物,邀月城内其余简字辈至今还没露面,连简蓉都不知晓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、又身在何处。
说起来,他总能在本体目前的这几个马甲身上找到一些“共性”,传闻中他们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……
在见证边迟月再度登上魔尊之位时,谢陨几乎无法抑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感,长袖下的双手紧紧握拳,因极度的兴奋激动而颤抖着。
时隔几十年了……边迟月失去踪迹整整几十年,期间恐怕没有人会比谢陨更加焦虑。
边迟月于他而言,意义是独特的。
初见边迟月之时,谢陨所出身的谢家大族正遭遇内部动荡,分裂出多个分支,彼此之间因为冲突的理念,也为了争夺资源,无休止地相互倾轧。
作为其中一支分家的继承人,谢陨在最混乱的时期下定决心,带着族人远离纷争,出走迁徙。
他第一次走入魔宫,来到边迟月面前的时候,才堪堪十六,出身名门、天资聪颖,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。
而如今,皇位上的那位殿下不改当年模样,他却是以一颗枯槁、干瘪的头颅的形式退场。
在场的大臣们都是少说也活了千百年的怪物,每一个都是同辈人之间的凤毛麟角,在魔君殿下面前,却始终如同一介凡人,朝生而暮死。
而边迟月对臣下们的从众人的话语中,拼凑出了原主先前做好的后手准备,越听越熟悉,渐渐皱眉。
这谨慎的手段,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啊……
除了少数“边迟月”同时召见的人,他们彼此之间都并不清楚身份。
不少人直到今天在此相会,才恍然大悟。
而那些现在不在这里的望族高官们,再也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了,等待他们的轻则牢狱之灾,重则人头落地,一生追逐的名利、辉煌,只如过眼云烟一般,一吹就散了。
例如原本的左相,他为了更大的权势,也为了寻求提升境界的途径,铤而走险投靠烛龙之子,帮助激进派在第一都建造地下暗道,纵其深入,甚至让家族族人成批饮下烛龙之血,造成无数杀孽,罄竹难书。
今天,他是以头颅的形态进入魔宫大殿的。
这件事还被谢陨悄悄地用留影石记录了下来,用以之后回顾。
前些年,边迟月踪迹消失,魔界权力的缓慢更迭给谢陨带来如凌迟般的痛苦折磨,甚至比他自己被放逐到第十二都、权势拱手让人的时候还煎熬。
幸好,殿下他还是回来了……依旧坐在魔界至高的位置上,无人能够动摇。
谢陨一直悬着,悬了几十年的心,终于能够落地歇息了。
边迟月坐在皇位上,一手撑着下巴,一手自然垂落,尽管姿态悠然随意,但自有种威仪流露。
于是初至魔界的谢陨一边躲避着战火,一边摸索魔界环境,在一场风沙中迷失了方向,不知不觉行至深渊裂隙周围,恰巧遇见刚刚离开深渊,还是少年模样的边迟月。
在看见那人人望而生畏的瘴气在少年身周俯首,强大魔物在少年脚边朝拜的刹那,青年谢陨战栗起来。
那一刻,恐惧和激动在他胸膛内翻滚,令他两耳嗡嗡作响,几乎听不见除了心跳声之外的声音。
莫名的直觉告诉他,他终于找到了。
——属于他们的生机。
魔族天性中隐藏着暴戾嗜血的因子,这残酷的远古习俗竟也流传下来,演变为现在的“连诛”——若一人触及逆鳞,全族上下在劫难逃。
听到边迟月的问题,右相微怔,但显然是事前做足了功课,立刻回答道:“回禀殿下,主犯四人,从犯三十七人,其中重犯八人,轻犯若干。”
“那该族上下一共多少人口?幼儿几何,老者几何?”
“共百余人,其余的……”右相沉默几息,深深垂头,“恕微臣无话可答。”
“为何因几人而杀百余人呢?”边迟月望向众臣,“从此以后,魔界废除连诛制。重犯从犯不同罚,亲属在检查过后确认没插手、不知情的,留下档案记录,两代不可为官,两代之后经过着重考察方可为官。”
难道这只是巧合么?
短时间内,恐怕也得不出真相。
边迟月很快收回思绪,继续认真听着朝臣们上奏,同时在脑海中把这些信息串联起来,就像耐心地拼一幅篇幅未知的拼图,逐渐勾勒出如今魔界的现状,包括各大都城的人员财产损失和应敌能力、官吏之中逆贼的彻查和清除……
虽然有很多信息还零散地飘荡着,有很多政.治利益相关的权术让他还无法理解,但他在以最郑重、严肃的态度学习,像新栽的树苗一般,尽力汲取这些知识。
边迟月再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沉重。
出走前,他最后一次拜见谢家老祖迦楼仙尊,叩首告别。
“你们的生机,在北方,”珠帘后,那位一手建立仙门谢氏这个庞然大物,又冷眼旁观它分裂的迦楼老祖抬眸,看了他一眼,神色温和宽厚,淡淡道,“一直向北行吧。”
那时他正年轻气盛,本以为天下之大何愁找不到容身之处,率领族人一路向北前行,走遍了人间、妖族、大大小小的秘境,却始终无法摆脱四处流浪的境地。
一定不能辜负族人的信任……
一定、一定要找到一个扎根之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