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天，农荒年，许多被修士豢养的修为低微的奴隶被抛弃，乞讨于道，不语法师悲悯布施；
为新收入门下的小和尚讲授佛法，不语法师始终面色和悦，字字珠玑，循循善诱……
可随着无数片段掠过，一些可疑之处也浮上水面。
“听说不语大师又要收徒了！真希望我能更聪慧一些，说不定就有幸能做不语大师的弟子了。”小和尚们悄悄谈论道。
“说起来，大师之前所收的那些弟子运道可太差了，算起来，竟少有活过两年的。大师兄出门化缘不知所踪，二师兄修炼走火入魔爆体而亡，三师兄在暗巷遭遇歹徒……”
小沙弥明明就站在她面前，触手可及的地方，这绝不是什么幻术造就的假象，因为莫枕眠，本人就是在幻术一道上登峰造极，没有人能够骗过她。
但在神识的探察中，他竟然……根本不存在。
就好像，她一直是在面对着空气言笑晏晏。
莫枕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，可以确定小沙弥对这件事并不知情。不禁猜测：莫非，是不语法师留下了什么后手？
沉吟片刻，莫枕眠又感受到心神一震——她明白这种震动来自边迟月，他又受了伤，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。
对于一个佛门弟子而言，此举无疑太过亵渎。
小沙弥涨红了脸，苍白的面孔终于带了点血色，他小声道：“我……我先前已向佛祖请示过了，没有得到惩戒，想必佛祖是默许了此事，庇护我性命。”
“况且我佛慈悲……”
说到此处，他忽然停住了，脸色恢复了苍白，泛红的眼眶渐渐湿润：“我佛慈悲，可、可师尊怎会……”
莫枕眠默了默：“你家师尊，是不语法师？”
暗中那人似乎咬了咬牙，终于做了决断。
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，一个身着灰仆仆僧袍的小沙弥从佛像后钻了出来。
他甚至不是修真者，双腿因为长久蜷缩和心理上的惊惶而发麻，在莫枕眠好奇的目光中缩了缩脖子，清秀的面上残留着不安和警惕的神色。
明明他自己也正六神无主，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莫枕眠是敌是友……
但当他望向这个貌似比自己还年幼的女童，小沙弥依旧勉强挤出一点微笑，结结巴巴地安抚道：“别、别怕……我们都，都能活下去的……”
小沙弥大惊失色，吓得正想后退，却被不语法师一把按住了肩膀。“疼、疼……”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肩膀要被生生捏碎。
“找到了！我终于找到了！”不语法师几乎将嘴角咧到耳根，“只有你才配做我的徒儿！只有你才……”
接着雾气呈现的画面开始颤抖闪烁，让莫枕眠想起现代接触不良的电视。而小沙弥空茫的眼神中逐渐添了几分惊惧骇然，好像正被什么噩梦纠缠。
接下来的记忆断断续续的。
莫枕眠看到一支蜡烛落在地上，滚了几圈，火焰熄灭。
终于，他好似下定了决心，抬起头，眼底一片澄澈，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：“我选……”
“我自己。”
“既然我是师尊所说的十世善人转世，那便……”他哽咽了一下，但眼神坚定，“那便符合选人要求，我可以的，由我来吧。”
“不后悔？”不语法师逼近一步，“你可要想好，你十世善行积累功德无数，今生修佛便如有天佑，易如反掌，甚至可能一举飞升。”
“但若是献出了心头血，你此生、乃至生生世世都只能做个辟谷未成的凡人，永远囿于凡尘受苦而不可摆脱，直至神魂抹灭，不复存在。”
“记、记得，”小沙弥鼓起勇气回答，“传说圣人成佛前，曾遇一鹰追逐鸽子。为了同时救下逃命的鸽子和饥肠辘辘的老鹰，圣人割下自己的肉饲喂鹰，以自身性命救济苍生……”
“不错。”不语法师点了点头，话题一转，“为师曾在机缘巧合之下，得到上古大能留下的一颗佛莲之种，待莲花盛开，可消除人间灾病，令天下无忧。”
“还有这等圣物？”小沙弥眼眸一亮，迫不及待地问，甚至暂时忽略了心底来由不明的恐惧。
不语法师有意无意地卖了一个关子，语气为难：“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什么？”
门后之人似乎察觉到了动静，念经声戛然而止。小沙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，心跳莫名有些加快，处于留也不是、走也不是的境地，呆愣在原地。
“吱嘎”一声，门突然被推开了，门后之人的面孔被烛火照亮。
“师、师尊？”小沙弥惊讶道，张口欲向师尊问好，却说不出一个字。
因为门后的不语法师，让他感到陌生，更有些害怕。师尊向来笑容和煦的脸上面无表情，黑沉沉的眼睛不复平日温润，竟是居高临下、直勾勾地盯住人看，好像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。
咽了咽口水，小沙弥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，在夜风中感到毛骨悚然，寒毛直竖，声音弱了几分：“……师尊？”
那弟子之位哪是什么荣耀，而是通向地府的大门。
白雾中的景象不断变化，如走马灯般，飞速展现出小沙弥曾经平和的寺庙生活。
记忆越来越接近不语法师屠城的时间点，忽然，有一段片段引起了莫枕眠的注意。那段记忆似乎刻意被模糊了，险些被跳过，好在莫枕眠在这一道上更胜一筹，才没忽略这一处。
挥手间令那段记忆复苏，她放慢了播放速度，打起精神仔细观察。
那日，恰好轮到小沙弥打扫庙宇偏殿。
在莫枕眠与那只眼睛对视的刹那，眼睛的主人短促而慌乱地吸了一口气，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一瞬，然后自以为隐秘地缩回佛像后。
但以莫枕眠的修为，只要她有心关注，她连方圆十里内的风吹草动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。
此刻，她就能清晰地听见，佛像后那人正惊魂未定地喘息着。
光看那人的反应，像极了劫后幸存的普通人，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戒备。
可是，如果那仅仅是个普通人，莫枕眠就不会那么迟才发现他的存在……早在她踏入寺庙之前，神识就应该有所反馈，她就应该有所察觉。
“这次的师兄可更可怜了，竟是夜半出房方便时，在茅厕附近摔断了脖子，一命呜呼！”
垂下眼眸，莫枕眠讥讽地冷笑一声。
什么运道不好……恐怕是不语法师对“爱徒”们失去耐心，亲自痛下杀手吧。
不语法师心中对“善”的定义是扭曲而极端的，可以说，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在他眼里都是罪人恶人。他座下那些死于“意外”的徒弟，也许是没有经过他的考验，让他失望，继而再也无法容忍。
看着小沙弥被不语法师选为弟子时的振奋，甚至兴奋得一夜没阖眼，莫枕眠感到讽刺极了。7K妏敩
于是她急忙开口：“你是否能想想，不语法师之前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？在他露出真面目前，他有没有什么异状？”
“想一想，你快想一想……”随着莫枕眠的催促声，丝丝缕缕的雾气萦绕在小沙弥身周，让他不知不觉间露出恍惚的神色。
他眼神逐渐空茫，陷入了某种回忆：“对，让我好好想想……”
雾气骤然翻滚，呈现出小沙弥记忆中的片段：
初来乍到的不语法师笑容清浅，气质出尘，站在昔日的都主府庭院中仰望那株顶天立地的菩提树；
小沙弥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。
轻轻蹙眉，莫枕眠心中又添了一丝疑问。
几乎整座城中耳力健全者都被不语法师所杀，庙中上上下下的僧人也无一幸免，为什么只有这小沙弥是例外？以不语法师半步飞升的能力，不用说普通人，即使是修行之人，也很难躲过他的毒手。
联想到方才，她神识无法察觉到他的情况……
莫枕眠再次放出神识，动作一滞，紧接着面露错愕。
“……嗯。”莫枕眠应了一声，假装不知道自己神色自若，表现得比小沙弥镇定多了。
得到了善意的回应，小沙弥松了一口气，脸上的微笑自然了许多。
拖着软绵绵的腿踉踉跄跄几步，他在爬下案台时被烛台绊了一下，险些栽了一个大跟头，幸好被莫枕眠眼疾手快地托住了。
待小沙弥站稳，他一本正经地板着一张稚嫩的面孔，郑重道谢：“阿弥陀佛，多、多谢施主搭救。”
“举手之劳罢了，何必言谢，”莫枕眠笑吟吟的，亲和力十足，“小师傅怎么躲在佛像之后？”
看到一双血淋淋的手，手上捧着一团形状模糊的血肉。
然后看到……
记忆中的不语法师面上沾满鲜血，猛地回过头，好像在和记忆之外的莫枕眠对视，嘴角扯出一抹扭曲而诡异的笑容。
有的人死了，但没有完全死……
“从此无数求道之人，你不再能够名列其中。你甘心吗，真的甘心吗？”不语法师步步相逼，眼神凌厉。
“我不甘心啊……”小沙弥的腰背好似被无形的压力压弯了，一滴一滴眼泪掉下来，打湿了衣襟，“可是，总要有人不甘心的……如若选择了牺牲别人，代替别人选择他们的运途，我永远不会忘怀自己的胆怯，何谈以后修道、飞升呢？”
“选择了自己，至少我是问心无愧的……”
抽泣声中，不语法师垂下头，不再说话，像一尊静默的雕塑。
半晌后，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，眼眸中翻涌着癫狂偏执的神色，清俊的面容扭曲得面目全非。
“只是这佛莲盛开，需用至善至德之人的心头血浇灌。”
小沙弥心头一震。心头血不同于寻常血肉，与人的神魂直接关联。若是心头血尽失，神魂也将有所缺陷，修为将从此止步不前，甚至严重者可能魂飞魄散。
“当年为师收你入门下时，曾为你测算过命格，你是十世善人转世，为师再信你不过了。”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，不语法师缓缓道，“如今便由你来决定，从城中选一人，以心头血养佛莲。”
屋中陷入了寂静，只余下两人的呼吸声。
怔怔地盯着烛光，小沙弥神色不明，沉默良久，呼吸声逐渐急促。
“呵，”不语法师笑了笑，眼神再度温和起来，仿佛刚才冰冷恐怖的模样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觉，“徒儿，屋外风凉，不如进来陪为师叨唠几句吧？”
虽然是问句，但他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出，给人无形的压力。
师尊……好像有些不对劲，和平日不一样。
小沙弥心生退意，婉拒的话都到了嘴巴，却没有胆子说出来，只能“自愿”答应，胆战心惊地跟随师尊进了正殿。
烛火摇曳，不语法师俊逸的面容在光影中显出几分诡谲。他轻声道：“你可记得，为师曾给你们讲过割肉喂鹰的故事？”
他白日坐禅念经一整日，疲惫困顿，傍晚扫着扫着，竟依靠在墙边睡着了，连晚饭都没吃。
等他饿醒，夜色已深，庙中空无一人。他匆匆打扫完偏殿，打定主意去膳房看看有无剩饭剩菜可垫垫饥。
点了一根蜡烛握在手里，小沙弥轻手轻脚地摸索着去膳房，却在路过正殿时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诵经声。
这个时间……怎么还有人念经？该不会是庙里进贼了吧？
抱着狐疑的态度，他走近了几步，轻轻推了推正殿大门，果不其然，门是虚掩着的。
怀着种种疑点，莫枕眠目光中透出探究之色。
“出来吧，我无意伤害你。”莫枕眠放缓语气，尽量温和道。
佛像后的呼吸声一滞，似在犹豫。
莫枕眠语气中透出些纳罕：“我已经看到你了，你还躲个什么劲儿？”
得益于她不过十一二岁稚子的无害外表，纵然她出现在此处的时机颇为可疑，但那张冰雕玉琢的娃娃脸、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，依旧能不知不觉地大大削弱对方的警惕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