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族王侯陆续离开,魔帝唯独没发话允许北荒大君走, 也无人敢吱声。
珠珠早有预料,半点不意外, 把车门一关, 悠然过自己的日子。
魔帝的帝辇驶过曾经富饶的中州大地, 大片荒芜茂盛的黄草已经覆盖过白骨, 秋风渐入深冬,隐约可见来年盛春的迹象。
不久新到了一处行宫,她也被安排了一座宫殿,这座宫殿极为巍峨,尤其制式特殊, 像一头展翅的凤凰。
珠珠根本不管, 连名字都没问,让她住哪儿她就住哪儿。
女君的目光俯下,那种盛大的明亮,远胜过正午最灿烂辉煌的阳光。
那是他从少年起心里最美的记忆。
第一百零六章
“恰逢其会,正当此时。”
四海的龙王奉旨来觐见魔帝, 敖嘉元来求见她。
珠珠听着怀里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声,目视前方,慢慢拍着他的后背,说:“我也是你这样小兔崽子的年纪,第一次谈恋爱,被你爹背叛的时候,也觉得撕心裂肺。”
“我爹娘死的时候,我也哭得像个傻叉。”她说:“后来我又爱过两个男人,每一次真心实意、以为终于能得到爱、能组建自己的家庭,却终究被阴差阳错辜负的时候,我也觉得疼痛,坠进忘川很疼,拔除情根很疼。”
“但那些终究都过去了。”
“有些人很幸运、一辈子不用吃苦,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比较倒霉,老天一定要叫我们吃苦,那就吃。”燕肃听见她说:“吃过的每一次苦,磨砺的每一次痛,都会让你更强大,强大到有一天,可以改天换地,让你自己、让你想保护想珍爱的人,再也不用吃苦。”
燕肃哽咽着仰起头,问她:“我,也可以吗?”
“抱歉。”他瓮声瓮气:“苏大君,对不起。”
魅女都不忍得转过头去。
珠珠顿了一会儿,走过去,伸手抱住他后背,拍了拍。
燕肃被按进一个带着凛冽血气的怀抱,脸颊贴着妖王坚硬华美的腰带,听见头顶那淡淡的声音说:“哭吧。”
“你还小,可以哭这一次。”她说:“哭完这一次,这辈子再也不要哭了。”
他脸色苍白,勉强牵起一个笑来,轻轻摇头,说:“不…不妨事。”
少女看着他,那眼神清明如琉璃,从容温定。
梵玉卿突然不知道什么时候,她已经有这样的目光。
那骄纵的、乖戾的、凶残冷酷的少女,什么时候,也有了这样的目光。
“梵圣主。”她声音温和:“天色不早了,回去吧。”
梵玉卿表情逐渐凝滞。
“…仅此?”他问:“仅此?你没有看见…里面的东西。”
珠珠终于察觉异样。
“还有什么东西。”珠珠不动声色:“符玉直接给我泡的茶,你有东西落在里面了。”
梵玉卿嗓子塞滞住,他心口像倏然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记。
以前少女看见他这样的笑,会高兴的扑过来抱住他,不断亲吻他脸颊。
但现在他这样笑,她眉眼带笑,神态轻松,眼底却一片平静,再无任何波动。
梵玉卿心中突然颤抖。
他的手指不受控制伸出,几乎虚搭在她手腕,想碰触她的温度。
珠珠手腕一凉,低头一看,看见梵玉卿细瘦苍白的手指。
燕肃抬头看她一眼,摇了摇头。
“谢过圣主好意。”少年对梵玉卿道:“我是魔界的长公子,忝居高位,受族中万千百姓供养,我不会离开魔界。”
梵玉卿道:“以你的心性,留在魔界,如一瓢清水入浊河,将来日子未必好过。”
“…”老成严肃的少年抿了抿嘴巴,坚持说:“那也是我该做的。”
珠珠听着,也不准备再劝了。
“禅性?”珠珠看向少年:“他可是魔。”
“不会错。”梵玉卿也看过去,问燕肃:“你自学过佛法。”
“……”燕肃抿着唇,低声说:“我曾在书库翻出一本佛经,读之后,觉得心境更平定,因而偷偷看过几年经书。”
“这不是看几年经书能写出来的字。”
梵玉卿拆穿他拙劣的谎言,对珠珠说:“这孩子十分沉得下心,笔力沉毅,中正纯善,比起做魔族帝子,更适合来三生天学佛。”
“那你…”他张了张嘴,口型无声说:…那你能不能…重新爱我。
珠珠没有看见,可燕肃看见了。
燕肃觉得像个天大的笑话。
原来母妃用了苏大君家传的宝物活命,还曾经想害苏大君;父帝曾经为盗走宝物救母妃与苏大君决裂,现在又杀了母妃,想求苏大君回心转意。
父帝抓走贵妃,他去求过许多人,他跪下去磕过无数的头,可连母妃的亲父都不愿意插手。
她正在收拾东西, 梵玉卿来做客, 珠珠就邀他喝茶。
燕肃在旁边写功课, 是默写《王道》, 这是神州所有王侯世子从少年懂事起就要学习的书,当然,学的水平就因人而异了。
梵玉卿拿起一张纸,珠珠早看过少年的作业,这小子字写得很好,墨迹清晰,笔法静肃,上万个字,少年写得工工整整,一字不差。
梵玉卿却道:“这孩子的笔法,有大禅性。”
珠珠不由诧异。
珠珠根本没见他,直接叫西海王找机会带他一起告病回去。
燕煜连自己以前喜欢过的白月光表姐都杀,疯得不太有人样了。
珠珠不觉得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。
魔帝现在盯着她,她不能做事, 珠珠请梵玉卿从中回旋。
因为她主动来当人质, 一直没有说回北荒, 又亲自抚养燕肃,魔帝逐渐放下疑心, 准许诸族王侯归家, 四海龙王得以陆续离开。
“可以。”女君说:“但你不能丧气,不能颓唐,不能怨天尤人、自悔自艾,更不能畏惧不前,你能做到吗。”
燕肃心口一震,重重点头,嘶哑说:“我能。”
女君终于笑了,拍了拍他的脑袋,说:“好小子。”
直到后来继位魔界,励精图治、名正典仪,成为被百姓俯首爱戴的圣君,燕肃一直记得她的笑。
金乌西坠,日暮黄昏,她眼眸熠熠,华光而亮,目视所过之处,无可阻挡。
燕肃鼻尖忽然酸痛。
她是妖族的王,她的怀抱冰冷而危险,她根本不像个母亲,她看起来没有贵妃半分的温柔,可他仿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母亲的怀抱。
所有的情绪像海浪汹涌而来,他再也忍不住,放纵自己埋进女君的怀里嚎啕大哭
“啊——”
“啊——!!!”
梵玉卿肺腑倏颤。
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,有什么话再不说,就再也没机会说了。
珠珠看着他的表情,就明白他恐怕还真往布袋里放了什么东西,符玉看见、直接把东西扔了。
啊,这可真是…尴尬。
家里的大醋缸子肯定是不能计较的,但梵玉卿现在和她关系也不错,三生天对北荒支持若此,她也不能太让他难堪。
珠珠转移话题,笑说:“哎呀,瞧我这粗心大意,应该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吧,圣主别怪我,要是三生天什么至宝,我恐怕得砸锅卖铁陪你。”
梵玉卿知道她在轻快转移话题,不叫自己难堪。
梵玉卿道:“我有没有说过,对不起。”
圣主这样柔婉语气的道歉,几乎再遮掩不住情谊。
珠珠只作不觉,若无其事说:“你已经说过几次了,再说下去,我恐怕也该与你客气客气,向你道几声歉了。”
“……”梵玉卿看着她,颤声:“你可有见到那日我…赠你的菩提叶。”和布袋里的桃花枝。
珠珠没觉察,笑道:“看见了,我已经泡茶喝了,效果很好,谢谢你。”
“他有这样的胆识,就随他吧。”珠珠阻止还想开口的梵玉卿,说:“这么小的年纪,一味老老实实安分守己能成什么大事,他想干什么,就让他尽管去干,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,未必比当你徒弟差。”
少年抬起脑袋,眼睛亮晶晶看着她。
梵玉卿也不再劝了,却说:“他被你养在身边,哪怕只是一些时日,也足够他受益半生。”
珠珠说:“你是在说他学我的胆子,这可不像好话。”
梵玉卿闻言,眼角忍不住微微弯起,清冷中浮现出雪梅般含蓄的笑意,极是惊艳美丽。
珠珠有些讶异,但想了想,发现这样也不错。
燕肃心性太良善,在魔族格格不入,如果去三生天,也许更适合他。
梵玉卿问燕肃:“你喜佛法,可愿随我修行。”
“梵圣主想收你当徒弟,你愿意吗。”
珠珠也道:“不要怕,只要你愿意,你父帝那里我来说。”
他没有办法、几乎不抱希望地最后去求苏大君,苏大君什么也没说,带他来了。
母妃死了。
父帝杀了母妃,有人畏惧、有人狂喜,所有人窃窃私语、冷眼旁观。
到头来,唯一开口愿意让母妃活下来的人,居然是苏大君。
珠珠没有听见声音,转过头,看见身后不远处还不及人腰高的少年低着头,站在那里,大颗大颗无声掉着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