之前那么久都没醒,怎么可能中一箭就苏醒了记忆是吧,这又不是话本子, 怎么可能这么巧是不是, 绝不可——
珠珠眼看着男人的眼眸从死亡的空洞慢慢恢复生息。
原本凡间的藩王的眼神, 充满英武、强硬、野心勃勃,哪怕已经是当世权王, 也掩不住常年军伍之人特有的骁勇悍厉之气。
但这双眼睛不是的。
这是一双如乾坤在握、压山海于掌中不可翻动的眼眸。
珠珠忽而全身僵硬。
她攥着箭,像个人偶一卡、一卡地扭过脖子,对上男人一双因剧痛生理本能泛开无数血丝的眼眸,他的眼瞳黝黑,虚弱无比,渐渐湮灭原本的生息,却同时逐渐泛上更熟悉的色彩。
那不是凡间那位英武正直摄政王的眼神。
那一刻,像有一股寒意,瞬间从她头顶凉到脚底心
她知道那是谁
珠珠浑身无法控制地渗出无数热汗。
“苏珍珠!”
“苏珍珠”
“苏…珍珠”
珠珠还听见叫她名字的声音,她烦得脑袋顶像要炸,她恨不能当场把燕煜这傻叉拽过来五马分尸。
珠珠耳边忽而响起破空声,那是无比尖锐而恐怖的一声,几乎不该是凡间有的力量。
珠珠眼睁睁看着一支巨大的、青铜铸的长箭,像庞然的怪物撕裂夜空,从背后生生贯穿秦雍王的左胸,大股的鲜血喷溅而出,迎面喷了她一脸。
隔着秦雍王高大的肩膀,她看见深深的夜色,几里外的水榭亭上,修长劲瘦的青年斓衫峥嵘猎猎,他举着一把大得吓人的弓,月光映照出那半边英俊无匹的脸孔,几乎凝着鲜血般滔天的冷酷与森烈。
他举起第二支箭矢,对准秦雍王的头颅,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松开尾弦,箭尖狰狰破空而来。
珠珠脑子轰地一声。
众人听得顶门三魄飞散,段晁目眦欲裂:“不可能!不可能!拔箭!快拔箭!我命你立时拔箭!必得保住王爷性命!”
他说着就要扯那老迈大夫拔剑,姜老仙君第一次骇变了脸色,推开他喊:“拔不得,拔不得!这箭压着伤口止血,血还没止住,一旦拔出,立时所有伤口崩裂大出血,十几息内必死无疑!”
“!”
段晁脸色瞬间惨白,众人头昏目眩,哆哆嗦嗦如丧考妣。
“少君!小少君!”姜老仙君什么也顾不得了,转过来冲着少女扑地哭喊:“太上不能出事,太上万不能出事啊!您想想办法!无论如何保住摄政王性命!”
但好像还是晚了。
尊者猛地全身颤抖,忽而佝身一大口血喷出来,如大红的血墨溅湿了半张桌案。
“你…”
“你——”
他猛然抓住她的手,力气大得像要把她的手攥下来,那双目如燃起熊熊鬼焰,珠珠瞬间呲起牙,脏话还没来得及骂出来,他双目一阖,整个人仰头往后昏倒去。
救命,救命,大爷求您别这么看她,求您了快变回原来的德行,她鸡皮疙瘩全冒出来了。
“你…”
尊者艰难抬起被血浸满的手,像想抚摸她的脸。
珠珠当然不想给他摸到。
珠珠下意识往旁边扭头躲,却不小心忘了手里还攥着箭矢,手一下松开。
她渡过情劫、涅槃,等变强后,拳头够硬,一切当然就都好商量。
然而,事情出了亿点点意外。
她还没有涅槃,衡道子先醒了。
——在她拳头还不够硬、还没变成大妖王之前,衡道子已经醒了,来抓她了。
“——”
就像人间皇宫前高悬的帝王瓦, 他是一尊巅峰权力化身的象征, 他是不应该动的。
可这一刻,珠珠看着这从来至高无上的尊者在她面前崩然变色。
他的眼瞳遍布血丝,碎裂着剧厉的痛楚,无数斑驳的色彩在年长的尊者眼中冲撞,尊者大口大口喘息, 像竭然吸喘着最后一口气力, 被箭矢贯穿的胸膛在生与死之间艰难穷尽地起伏,却仍紧紧望着她。
那眼神几乎让珠珠毛骨悚然。
无数喷涌的血淌过她的手, 滚热的, 腥腻的, 珠珠杀过人, 她的手不是没沾过血,可她从没有一次觉得血像这样黏稠炙热,几乎像要从她手腕每个毛孔渗进去,让她整条手臂都像发麻。
珠珠竖起耳朵听,听出来他的意思,瞬间兴奋。
她连忙拉着身边裴公子小声咬耳朵:“他的意思是不是不折腾了?是这个意思吧?他看样子人品还行,承诺了应该不会再撒谎吧?你不是不想当皇帝嘛,要不咱们现在就走算了,去岭南,或者造条大船出海去。”
摄政王在珠珠眼里就像一颗大定时炸弹,珠珠有点怵他,实在不想和他再有一点牵扯,那还不如出海去呢,她和裴公子出去过二人世界,天高皇帝远,在海上酱酱酿酿,想想还有点刺激!
珠珠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超级棒,大眼睛亮晶晶期待看着裴公子。
裴公子看她一眼,摸了摸她的头顶,却道:“我刚刚才说,人心易变,既为大事,定了决心,便不可全然寄托于旁人的承诺。”
这是威赫、强盛、绝对的不可悖逆而带来的至极雍重。
那是强权到极致的具象化, 是非长久亘古的尊贵而不可有的冷漠与沉和,像天与地一样自然地呼吸存在, 毋庸置疑,无可抵抗, 所见者唯有俯首叩拜。
说真的, 珠珠从小到大从没怎么见过衡道子失态的模样
——除了她跳下天门的那次意外。
但按理只有那一次意外就够了。
——那是真正的九重天元苍天尊,神州至尊太上,衡道子。
第五十六章
嫉妒。
她一定是在做梦。
珠珠想, 假的假的,一定是假的。
“叫叫叫!叫个狗蛋!你个傻叉你等——”
她急得满头是汗,手里攥着箭,再忍不住抬起头远远要破口大骂,手背忽然一暖,被黏稠滚热的血和掌心包裹。
“苏…”
“珠…”
嘶哑的、细微的声音,从旁边传来。
她想都没想跳起来,掀起面前的桌案,狠狠拍飞那支要横贯秦雍王头颅的箭矢。
“苏珍珠!!”咬牙巨怒的声音从远处传来,珠珠充耳不闻,过去一把攥住那支已经贯穿秦雍王胸口的长箭。
“叫大夫!快叫大夫!!”
她厉声吼:“要滚水!匕首,还有止血散!”
大股滚热的鲜血从她手心喷涌,这盛年高大的藩王踉跄着跌跪下来,珠珠攥住他心口的箭,被迫随着他一起半跪下来,男人半个身体都搭在她肩膀,沉沉的重量,和着腥热的血、铁器的冰冷锈味,让夜风都变得恐怖而腥热。
“——”珠珠还满手是血,听得瞬间咬牙。
摄政王该死吗?摄政王不该死。
“王爷——”
“主公!!”
“!!”珠珠快要疯了。
所有人仓皇恐慌围过来,男人昏过去仍然攥着她的手不放,珠珠双手还得攥着箭,心里骂骂咧咧也没空去掰,直到几个大夫连滚带爬地赶来,接替她攥住箭。
“血止不住。”为首的老大夫看见这样一支青铜长箭,刹时几乎魂飞魄散,抖着手三四包止血散撒下去,血还是不死不休从血洞中喷涌:“血止不住,这样根本拔不得箭。”
她避开尊者的手,少女细白的脸庞从他手中躲开,她鬓角微微翘起的发丝像鸟儿的尾羽扫过他掌心,流露出少年人独有的轻盈冷淡的抗拒。
“!”
那一瞬间,所有的惊怒与欢喜在尊者脸孔僵凝。
他像猝然被捅了一刀,血肉被利刃生生掀开,那刀刃还在肉里肆意搅动,搅得鲜血淋漓。
等松开手,珠珠才反应过来,赶紧又去抓住箭矢,不让箭矢乱跑造成二次伤害。
珠珠头脑一片空白,整个人当场麻掉。
救命,救命!
她心里几乎有只小鸟在扑腾翅膀团团转着乱叫,她好想挂出来一张求救帖子,上面大黑字标题写着:急急急!分手后被权势滔天的半个爹兼前夫下凡来抓了怎么办?!
盛年的男人喉头滚出大口大口的浓血,那血里甚至夹杂着残破内脏的碎沫,场面惊心无比,可更让人心惊的是他的神情,像被骤然搅动的风雨。
珠珠清晰看见尊者眼瞳里倒映的无数颤动的情绪,痛楚又震怒、悸喜而深惊,那前所未有的复杂,让她脚趾头发凉,后脑壳神经几乎要原地起立跳起踢踏舞。
珠珠并不想让摄政王死,于公于私,也从没想过让衡道子死、让镇坐神州维护了九重天几万年太平的元苍天尊死。
她没想让衡道子死,她只是想自己变强,强到能有和衡道子平等对话的权力。
她原本想的是,先苟在人间渡过情劫,等成功涅槃,就可以带着老婆雄赳赳气昂昂回神州去。
珠珠倒也没想过和衡道子来个“分手了也能继续当朋友”,那就不现实,还是直接天南海北不相往来的好,以后衡道子在南域,她就留在北荒,和衡道子保持“王不见王”的冷淡态度,那总应该没啥问题吧,大家井水不犯河水,作为维护九重天的重要力量、共同携手维护神州的长治久安安定太平,是不是,听着就多正能量、多和谐啊!
但一切的前提是,她涅槃。
“…”珠珠有点呆:“啊?”
裴公子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,他的神容清静,眸色轻深,不见大惊大喜。
他端起酒杯,端向摄政王,声音和缓:“王爷胸襟宽阔,令人钦佩,日后江山定鼎,若某有幸,必保王爷阖府平安、礼待王爷臣子部将,今日此言出我之口、便以之为诺,此为君子之约。”
摄政王面露动容,他沉默半响,终于露出些许释然豪爽之态,主动先一步起身向裴公子走来:“公子高义,既如此,本王便——”
天边鸣镝一声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