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袋里的一点零钱，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。
可是他杀了人后，难道还会将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？
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，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。
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，世上竟会有人为了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，几块零钱，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老头子。
他实在死不瞑目。
看见小屋上的烟囱，就该知道那是厨房。
厨房，岂非正象征着温暖的火光，滚热的食物──这些岂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？杜军军很快地走过去，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。
他找到的又是死亡！
×××
炉膛已冷，灯也快灭了。
最重要的还是，他必须活下去。
现在他更不能死，更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死。
就算死，也必需要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来！
只要能让他有力量站起来，有力量活下去，现在他甚至会去偷，去抢！
奔过荒林，林外的山脚下，有个阴暗破旧的客栈，他刚才也曾经过。
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，等外面没有了人声，才披着衣裳起来。
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摊血，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打火机，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。
尤其是饥饿，他从未想到饥饿竟是种如此无法忍受的事。
黑衣人已窜上荒山，不见了。
杜军军并没追，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，追也没有用的。
他已将所有的潜力全都用尽。
×××
除了这三样东西外，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，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，那老人居然还好好地保存着，等着别人回来拿。
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，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。
那包着钱的绣花手帕，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。
有天晚上，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，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，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。
年轻人醒来时，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，一个人站在院子里，痴痴地流了半天泪，就挺起胸膛，大步走了出去。
一个衣衫单薄，囊空如洗的老人，在冰天雪地里，是很难活下去的。
宫本藏木握起了手，紧紧地捏着十几块钱，这正是他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，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两顿粗面吃。
以后又怎么办呢？
以他的武功，他本可毫不费力地去盗几家大户，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。
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，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。
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杜军军，而是这个人！
他仿佛又在杜军军的刀上，看见了这个人那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！
他无论是死是活，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，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！
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，所以他才怕死！
所以他一定要逃，他一定要活下去！
可是他用尽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，他绝不能吐出来。
泥水般的汤面，汤面里的口水，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，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……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。
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，都同样能给人力量。
他若将食物吐出来，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，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！
每一分力量他都要！
杜军军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说的话，忽然想到了宫本藏木。
不错，一定是宫本藏木。
他一定已看见了杜军军，所以他一定要逃。
可是他实在太饿，他必须吃点东西，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。
但他在杀过人后，吃这半碗面时，心里是什么滋味？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，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，又是什么滋味？
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经倒下去，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！
他们甚至倒下过十次，可是，他们十次都站了起来。
他们不怕被人击倒！
因为他们知道，只要你还有力气，还有勇气站起来，倒下去又何妨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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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军军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，因为他正在问自己：这世上几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而杀人！
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，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。
杀人的凶手是谁？
难道他真的已走上绝路？
一个满头白发，身形佝偻的老人，仰面倒在地上，咽喉上一块瘀血，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，人却已冰冷僵硬。
距离他尸身不远处，就有已被撕裂的破旧钱袋，却是空的。
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，被人一拳打在咽喉，立刻毙命。
他手里既然还握着筷子，显然还没有吃完那碗面。
碗里的面是谁吃光的呢？
现在他已不再犹豫，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，甚至连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来，他不能再流血，流血会使得他更衰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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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栈里居然还有灯光。
有灯，却没有人，也没有声音。大门还开着。
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店的主人，已没有关门的力气？还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值得他关门的理由？柜台后也没有人，小院里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滚，灯光却在后面的小屋里。
山坡下的草丛下有金光闪动，是柄纯金的金如意。
那是黑衣人逃窜上山，反手拔刀时，从他怀里掉下来的。
杜军军凝视着闪动的金光，慢慢地走过去，很快地拾起。
若是在三个月前，他也许宁可饿死，也绝不会去捡别人跌落的东西，甚至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的。
可是这三个月来，他已学会了很多，也已改变了不少，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需付出代价的。
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个有钱的人家，却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？
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，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？
老头子全不知道，也不想知道，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，从此消沉下去。
匕首和打火机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，他半夜来投宿时，身上已带着伤。
凌晨时，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喊骂叱喝声，刀剑拍击声，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。
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，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，让杜军军找到。
他抬起头，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风，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个地方去，只剩下一条路可走。
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，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！
...................柜台后的床底下，还有小半袋白面，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铁箱子。
箱子里有条绣花的手帕，里面包着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，票面却只有十块，还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，还有个制作精巧的打火机。
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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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更深，秋也更深了。
秋风中的寒意，已越来越重。
用不了再过多久，树叶就会落尽，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，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，你推开窗子一看，就会发现大地已结满冰雪。
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出来，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。
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。
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，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，更可怕！
他亲眼看见杜军军那凌厉风发，锐不可当的刀光！
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！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──刀光飞起时；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。
杜军军紧握双拳，突然觉得要呕吐。
他恨，他愤怒，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哀。
纵横一世，威镇关东，声名显赫，一时无两的宫本藏木，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！
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，是不是也会觉得要呕吐？
.................宫本藏木的确要呕吐。
杜军军慢慢地站了起来。
刀，还在他胸膛上。
血还在流着，可是那恶毒的病魔，竟似也随着鲜血流出来。
剧烈的痛苦，竟使得他突然清醒。
但这清醒却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觉到疲倦、衰弱、饥饿！